八百多年前的一個秋天，時當(dāng)宋寧宗開禧三年（1207），詩居永嘉四靈之冠的趙師秀，在江西筠州推官任滿還里宅居之際，嘗出溫州郡城西南郊游覽建牙鄉(xiāng)五峰山一帶勝景，留下了《萬年寺》《示五峰僧》《玉清夜歸》三篇詩詠。徐照《贈從善上人》和翁卷《寄從善上人》兩作，差不多寫于同時，與師秀的詩適相印證，可以結(jié)合起來研讀欣賞。

2023年10月夏歷重陽前一日，天氣清朗，予偕永康盧禮陽、甌海陳小平、黃光耀暨林光榮、劉方棋二生，同游甌海區(qū)潘橋古鎮(zhèn)，仰懷古賢，尋訪玉清觀遺址，探勝五峰山、萬年寺。這時，我正在做《永嘉四靈詩集校箋》（將由中華書局出版）的最終修改定稿，很想對這幾首詩涉及的地理人物作一次實地踏勘訪察，用以落實各詩的題箋句釋，這樣寫起來更有把握。小平、光榮熟諳本區(qū)史地掌故，是很好的向?qū)А?/p>

“石路陰深到”萬年寺

合觀趙師秀三詩，當(dāng)年出郊茲游應(yīng)當(dāng)是從萬年寺開始的。他的《萬年寺》詩寫道：“萬年山木有千年，石路陰深到繚垣。幾片閑云誰是主，一條流水不知源。土栽芍藥尤勝術(shù)，僧說獼猴極畏猿。夜半空堂諸境寂，微聞鐘梵亦成喧。”沿著陰深的石徑到的深藏谷壑的寺院，夜宿古剎所賦。

弘治《溫州府志》卷十六《寺觀·永嘉縣》：“萬年寺，在建牙鄉(xiāng)雄溪。”光緒《永嘉縣志》卷三六《寺觀》：“萬年寺，在建牙鄉(xiāng)，元大德間重建。康熙《志》。宋趙師秀《萬年寺》詩（本篇略）。”萬年寺在今甌海區(qū)瞿溪街道岙底村（本屬雄溪村），他寫的“一條流水”，即指三溪之一的雄溪。萬年寺為古來名剎，歷代多見賦詠，明劉士焜《萬年寺》云：“古寺藏云壑，千峰只數(shù)椽。”古寺經(jīng)過重修，廟宇一新，禪院寬敞整潔，氣象莊穆。本寺住持和特地過來的甌海區(qū)佛教協(xié)會會長熱情接待了我們一行，迎入禪室，獻上茶點，小坐敘談。我們談到南宋四靈留存的有關(guān)五峰山的詩什，建議寺院可以開辟一個紀(jì)念室，搜集文獻資料，向香客、游客作展覽介紹，用以彰顯本土歷史文化的內(nèi)涵，這是弘揚地方宋韻文化的一項重要內(nèi)容。

宋林表民纂輯的《天臺續(xù)集》別編卷五也收錄師秀此詩，題作《萬年山》，是為失確。首先，詩題不對。師秀詩“萬年山木有千年”，是說萬年寺山上長有千年古樹，而不是寫萬年山的。臺州天臺縣西北六十里八峰山有萬年報恩光孝寺，然其地僻遠，恐非師秀旅游所能行抵者。其次，師秀的《呈蔣薛二友》是寫給好友蔣肖韓、薛師石的，末云“春來擬約蕭閑伴，重上天臺看海濤”，相約春來共游天臺，全篇并非游歷題詠天臺之作，但《天臺續(xù)集》把它也收進去了，說明該書編輯并不嚴(yán)謹(jǐn)，未足取信（該書編録的《送倪道士之廬山》，亦屬此種情況，不贅）。其三，陳耆卿《赤城志》卷二八《寺觀門二天臺》：“萬年報恩光孝寺，在縣西北五十里。”廣錄楊杰、羅適、張舜民、鄭伯熊等詩，無收師秀作。編者陳耆卿（壽老），臺州臨海人，與四靈同為水心門下弟子，小師秀十歲。如師秀《萬年寺》是賦天臺萬年光孝寺的，他對詩名著聞的同門師兄的詠作絕不會棄而不收。其四，《赤城志》稱其處“八峰回抱，雙澗合流”，與師秀所寫“一條流水不知源”，山川形勢迥然不同，不相符合。其五，師秀之《萬年寺》非為孤篇單詠，它與《玉清觀》《示五峰僧》及徐照、翁卷的寄贈從善上人詩（見后引），互相印證，已經(jīng)形成了證據(jù)鏈。據(jù)此數(shù)端，可為判定師秀此詠與天臺萬年光孝寺無涉。

賞覽“秋色五峰山”

從萬年寺出來，沿著山徑，可以眺望峻聳挺拔、“相環(huán)”起伏的五峰山。師秀《示五峰僧》云：“峰形如掌翠相環(huán)，頭白山僧引客看。積葉壞來泥徑滑，斜陽移去石橋寒。近聞瀑布尋還遠，易得菖蒲采極難。分我一峰于此住，與師相聚愿辭官。”師秀詩說“峰形如掌翠相環(huán)”，翁卷詩說“秋色五峰山”（見后引），顧望間五峰聳出，山形依舊，而林木蒼郁，在明媚陽光的照耀下，透見一片濃濃的秋意。

五峰山，在今潘橋街道丁岙村。弘治《溫州府志》卷三《山·永嘉縣》：“五峰山，在建牙鄉(xiāng)，俗稱丁幺山。有西華洞。”光緒《永嘉縣志》卷二《敘山》：“五峰山，在城西南三十五里。”都記載明確。清曾唯編的《廣雁蕩山志》卷二十《藝文·七言律詩》輯錄師秀此詩，以為是指樂清雁蕩山境內(nèi)的。今按：雁山名五峰者有二，一為東內(nèi)谷與靈峰洞相對的五老峰，又名五云峰；一為東外谷云霞洞之五峰山，元樂清詩人李孝光（號五峰）家鄉(xiāng)附近。《廣志》也沒弄清楚是那個五峰，故而在卷六五老峰、卷十云霞洞（云“五峰山中”）下都未作援引。吳鷺山《雁蕩詩話》承之為說：“雁宕山有九節(jié)菖蒲，產(chǎn)于深谷幽澗中，其葉比石菖蒲更為纖細，可供案頭清玩。趙師秀《示五峰僧》詩‘易得菖蒲采極難’之句，即指此種九節(jié)菖蒲而言。”兩書都是張冠李戴了，并不確切。

師秀賦贈的五峰僧，當(dāng)指居五峰山萬年寺的詩僧從善上人，善棋能琴，襟懷澹樸，為四靈酬往密切相投契的方外吟友。徐照《贈從善上人》云：“骨氣清冷無片塵，即應(yīng)僧可是前身。詩因緣解堪呈佛，棋與禪通可悟人。掃地就涼松日少，煑茶消困石泉新。不能來住城中寺，去買青山約我鄰。”比之與賈島同調(diào)的詩僧無可。翁卷也有《寄從善上人》：“數(shù)載不相見，師應(yīng)長閉關(guān)。香煙前代寺，秋色五峰山。棋進僧誰敵，琴余鶴共閑。幾時重過我，吟話此林間。”照詩“不能來住城中寺，去買青山約我鄰”；翁詩“香煙前代寺，秋色五峰山”，說明從善上人原居郡城內(nèi)寺院，后來遷住城外五峰山了，兩作可以見證趙詩“五峰僧”之所指。

師秀詩結(jié)聯(lián)回繳題目，托出自己遁世清隱之志。徐照詩也說“去買青山約我鄰”，可見四靈引從善上人為同道同趣。師秀的詩是寫給“五峰僧”的，故言“分我一峰于此住”，他為五峰山的美景所陶醉，流連忘返，直欲棄仕隱此山水寶地。“分”字尤用得妙，語特親切（表明與從善上人交誼密切），復(fù)帶諧趣，此即古人說的下得好一字，輒令全句生色。

尋訪玉清觀遺址

同行小平說：“萬年寺在五峰山北麓，玉清觀在南麓，有一條越山古道可以通往。”當(dāng)年師秀應(yīng)是從北麓萬年寺循沿古道跨越五峰山去往南麓玉清觀的。他有《玉清夜歸》詩：“巖前未有桂花開，觀里閑尋道士來。微雨過時松路黑，野螢飛出照青苔。”

玉清，即玉清觀，道教龍門派著名道觀，建于唐懿宗咸通（860-873）年間，在永嘉建牙鄉(xiāng)丁幺（俗作丁腰），今甌海區(qū)潘橋街道丁岙村。弘治《溫州府志》卷十六《寺觀·永嘉縣》：“玉清觀，去城西三十里，乃西華洞天，右弼真人吹簫之地。唐咸通建。”又卷十四《仙釋·唐》：“葉后己，永嘉人，一名素抱，字歸仁。懿宗咸通間為道士，操行精潔……昭宗賜以紫衣，書‘玉清觀’字以寵之。”嘉靖《永嘉縣志》卷八《寺觀》：“玉清觀，在十七都丁幺。”題曰“夜歸”，當(dāng)是游歷玉清觀后夜行返回他郡城南門外的宅居。

玉清道觀久廢，現(xiàn)改建為潘橋丁岙幼兒園，僅殘存原觀大門兩根石柱及門內(nèi)一口方井。玉清遺址右側(cè)，半山腰處建有上清觀，蓋古玉清觀之分觀，數(shù)年前得到重修。我們向幼兒園負責(zé)人建議，此處可立一石碑，鐫刻趙師秀的這篇名詠，并作文字介紹，是為難得之地方文化故跡，宜妥加修存以供后人瞻仰。

《玉清夜歸》是師秀廣被傳誦的一首七絕名作，見選《石倉歷代詩選》《宋詩鈔》《佩文齋詠物詩選》《御選宋詩》《音注宋四靈詩》等。四靈派詩人陳昉（叔方）《潁川語小》卷下辨述巖桂與木犀之別，舉云：“趙紫芝詩‘巖前未有桂花開’，卻下得好。”詩寫得很隨意，后二句卻是夜行山野松路體驗所得，筆觸細潤。予著《宋元溫州詩略》卷三評：“‘微雨’二句，善能捕捉剎那間景象，刻畫逼真。”

游賞歸來，口占小詩，有云：

玉清舊觀遺方井，

古寺萬年迎客游。

尋跡先賢覽勝地，

五峰秀色滿霜秋。

來源：《溫州市文史研究館館刊》第五集，第109-113頁，文匯出版社2024年11月出版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