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年前，溫州蒼南學子鄭恩柏一舉摘取浙江省高考理科頂流學霸的桂冠，卻選擇入讀北京大學中文專業。

10年后，他帶著創作的蠻話長篇小說《蠻與癡》在公眾面前亮相，被文匯出版社推薦為“2025年最值得期待的一本新書”。

這10年間鄭恩柏的兩次重要選擇都讓人出乎意料：理科學霸卻選擇中文專業，不考公不考研不出國不進大廠，立志成為純文學的“全職作家”。是什么讓他走上這樣一條不同尋常、在普通人看來另類又艱難的道路？在文學式微的當下，他又將如何把握自己、創造未來？

趁著他回老家過年，記者來到蒼南，專訪了1997年出生的年輕作家鄭恩柏。

鄭恩柏在沙灘邊接受記者專訪

理科學霸選中文專業

“我的內心很確定我熱愛寫作”

采訪地選擇在蒼南炎亭沙灘，這里是小說《蠻與癡》的發生地，也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，腥咸的海風是熟悉的味。

《蠻與癡》以兩條敘事線交織的方式呈現了一場宗族械斗事件的前因后果。渴望出海的少年、一場莽撞而兇險的成人禮構成了整個故事的主線，間雜其中的，是眾多受訪者以溫州蒼南方言口述的個人故事。前一條線以古典敘事方式講述了陳家三兄弟出海的經過，這次出海直接導致了兩個村子積怨的爆發；后一條線則讓各種職業、各個年紀的人物輪番出場，以群像鋪陳出小說的時代和社會背景。

小說選擇用蠻話來書寫，鄭恩柏表示，并非刻意使用方言，小說中的講述部分只有通過蠻話才能真實地傳遞出講述者的語氣、情緒和精神狀態，這是普通話寫作無法實現的。因此最重要的是追求表達的真實與準確。

鄭恩柏的父母白手起家，做過各種小生意來養家糊口。少年鄭恩柏則顯示出超強的學習能力和學習自主性，“小時候特別‘坐得住’，喜歡觀察別人，奧數習題我當作是玩游戲一樣。”鄭恩柏回憶。

在鎮海中學讀高中時，他是語文課代表，也參與過數學和生物競賽。學有余力，高中時期他還參加了學校里的文學社、合唱隊等，還擔任過校園期刊編輯和樂隊主唱等。

鄭恩柏身后的建筑物是小說重頭戲的發生地

進入北大后，他很快就確定了純文學的發展方向。元培學院的學習機制是大一不分專業，大二才開始確定專業。鄭恩柏有自己主見和清晰的想法，他不適合實用性專業，但是確定熱愛寫作，逐漸意識到自己在文學上的天賦和領悟能力更突出。這個過程，老師也給了很多肯定。曾經破解數學難題的激動感逐漸消退，而閱讀經典時的情感共振越來越強烈。

從小鄭恩柏自我管理能力很強，父母沒有干涉他的學習。在知道他選專業的決定后，父母雖不是很理解，但是也尊重他的選擇。“在他們的認知中，反正都是北大嘛。”鄭恩柏笑道。在元培學院的同學里和他一樣最終選文科的不在少數。

對于社會上普遍的“理優文劣”的觀念，鄭恩柏認為：“這種偏見令人反感。事實上，當我們在生產技術突飛猛進時，更需要文學來填補精神荒原。就像魯迅當年批判的國民性問題，至今仍在叩問每個創作者。”

北大本科畢業全職寫作

蟄伏5年出版第一本小說

大學四年課程，鄭恩柏對方言最感興趣，寫的論文也大都是蠻話相關。去未名湖畔沉思，喜歡散步，閱讀大量書籍。在大三、大四最迷茫的人生階段，在糾結于考研、保研和出國等各種選擇時，鄭恩柏幾乎讀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，他也更加確定：“這些東西對于我都并不重要，我真正想做的，其實就是寫作而已。”

北大四年帶給他最重要的或許是一種自由開放的精神，不屈從權威，不迎合大眾，獨立自主，追求個體的聲音。

蓬勃的創作欲望和寫作熱情讓他特別珍惜時間，本科畢業后，他一邊工作一邊寫作，用兩年時間完成了第一本長篇，感覺自己有了穩定文字輸出的能力，從2021年辭職，嘗試全職寫作。對他來說，寫作是目的，不是手段，不是通過寫作，獲得其他東西。

開始全職寫作后，鄭恩柏居住在杭州，每天七點多起床，周一到周五的白天基本上是寫作，在藝術家咖啡館里辛勤碼字，寫累了就閱讀。晚上主要是運動和做教育方面的兼職。雙休日除了兼職，還會安排運動或者和同學聚聚。

鄭恩柏主要經濟來源是兼職，他自言“沒有什么花錢的地方”，除去必要的支出，生活完全沒有問題，每個月還有穩定的儲蓄。

鄭恩柏選擇的是最艱難出書方式，用2年時間完成長篇小說，然后投稿。（大部分寫作者先寫短篇，再寫長篇）第一本長篇小說石沉大海，辛苦孕育的成果被拒，對任何一個年輕作家來說，都是致命打擊，年輕的鄭恩柏卻很淡定。

“讓我焦慮的從來不是這些外在的東西，而是今天我有沒有寫出讓自己滿意的文字。我覺得我還是比較理性的，可以以第三視角看自己的作品。”鄭恩柏說，“而且，我前面的作品也只是還沒出版而已，不會是白寫的。我想應該是我寫得還不夠好，等以后我的能力變強了，再改改，還是可以發表的。現在我回頭看之前的作品，確實是比較粗糙。”

目前《蠻與癡》首印的5000本將售罄，他的下一本書也已進入出版流程，現在正在寫第三本長篇小說。

書評：方言寫作、原生態寫作的一次成功的典范

《文匯報》高級記者鄭蔚認為：“《蠻與癡》的視角獨特，首先在于它的敘述方式的獨特性：用活體印刷的以第一人稱呈現的訪談部分，以及用宋體印刷的以第三人稱呈現的故事部分。前者不同的人物均采用蒼南方言，后者則是帶有些許方言口吻的普通話敘事。可以說這是方言寫作、原生態寫作的一次成功的典范……說實話，筆者甚至不認為我們哪篇滬語寫作的小說，在這方面比它精彩多少。”

事實上，出版的第1本長篇小說《蠻與癡》有很多的“偶然”和“湊巧”。出版該書的“驚奇”品牌是從武漢大學出版社獨立出來的一個出版品牌，出版品牌負責對接作者、委托出版社出版并進行市場推廣。

鄭恩柏在一次書展上了解“驚奇”，然后就投稿。圖書編輯拿著這部書稿，輾轉聯系了多家出版社均被拒絕，在當下這個時代，一部作品顯然不是只要寫得好就會獲得發表和被關注的機會。最終在2025年1月，《蠻與癡》在文匯出版社出版，在“驚奇”圖書為這本書的上市所寫的推文中，他們采用的標題是，“這本書的內容和制作，幾十年后將仍然具有生命力”。

“如果沒有‘驚奇’，也許我會沉寂蟄伏一段時間，但是寫作本身的過程對我而言是快樂的，哪怕《蠻與癡》沒有出版，我依然會繼續寫下去。”鄭恩柏說，“‘驚奇’品牌是三位資深編輯集體離職創辦的獨立品牌，我意識到真正的文學聯盟本就該是理想主義者相互識別，這是我所期待的。”

記者問：“你還這么年輕，人生閱歷和經歷還很有限，你如何讓自己的作品有深度？是否有創作瓶頸？”

鄭恩柏答道：“并非只有自己體驗才能寫作，就像我永遠無法感受女性的感受，但不會阻礙我的創作。生活的感知、洞悉、體會是我目前的來源。以后會考慮去旅游、出國讀書等方式擴展視野，就算讀書也會選擇和文學完全不搭噶的專業，這樣才更有意思。現在我有著非常強烈的創作沖動，每天一醒來就很想寫作，有很多東西要寫，甚至來不及寫。”

父輩的經驗畢竟是過往

“非典型性選擇”獲認同

溫州市南浦實驗中學語文教師陳德清是鄭恩柏的初中語文老師（陳之前在蒼南任教），在今年春節期間在龍港書城舉辦了鄭恩柏《蠻與癡》新書分享會。面對鄭恩柏的選擇，陳德清既欣慰又有些擔憂：欣慰當年的語文課代表選擇了與文學有關的工作；擔心他的經濟收入和生活狀況。

“他的非典型性選擇也許世俗有不解，但是通過這場讀書會的分享，恩柏言語間的對自己選擇的斬釘截鐵，以及那種堅定的自信，讓我從原本的擔憂漸漸轉為釋然。不管恩柏未來的寫作之路會走得多遠，至少此刻，他心中有那么熱切癡迷的熱愛，就夠了。何況他的熱愛誕生了如此充沛的想象力和創作力。我是蒼南人，對于本土方言正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危機的當今，恩柏卻把蠻話方言融入小說之中，僅僅這一點，對方言文化的保存與傳承都具備它的意義，是令人欽佩的！”陳德清認為，“社會應該是多元價值觀組成而不是只有一種單一的價值觀。”

溫州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蔡貽象認為：“對于個人選擇可以理解和尊重。學習能力強的學生學習到一定高度后，對專業和職業的理解會超出普通人，自信心、生活可控制性、人生快感度均有回旋空間。我們經常說，文科生缺乏科學修養當然是遺憾，但理科生缺乏人文修養就可能走不遠。這個個案也從側面說明了文理融合的可行性和必要性，為年輕人提供更廣闊的人生選擇。”

“‘文學是人學’，如果他認定寫作可以關注社會與人生，可以走進人的內心世界，其價值亦不亞于其他熱門選擇，而且更加深遠。當然，前提是他具備寫作的能力。魯迅等前賢的‘棄醫從文’選擇也說明鄭恩柏的選擇完全可以理解。”溫州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孫良好說。

“《哪吒》導演餃子醫學專業，自學磨出爆款電影。就像《哪吒》敖光的臺詞‘父輩的經驗畢竟是過往，未必全對，你的路還需你自己去闖，今后，忠于你內心的選擇吧！’尊重個人內心的選擇，就這點上說，他是自由而幸福的。”溫州大學社會學教授徐旭東說，“有強烈的自我驅動力和創業精神的人，不需要依賴傳統教育。至于對社會貢獻的評價，很難有標準。更何況，每個人的人生價值觀不同，追尋自己的內心，而不是世俗的眼光，活得開心、自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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